将近凌晨时，饲养员醒了。他抬手按亮床头柜上的电子钟，显示还有两分钟到午夜十二点。

这也许就叫命运的意志，年轻的饲养员想。按照鲸所说的，光着脚，走到窗前，地面像铺了一层冰碴。雨已经停了，月亮明媚而银亮，可以看见槐树枝头发出的新芽。

果然是命运。饲养员这么一想，心里反而舒服了很多。

十二点整。饲养员翘起嘴，对着月亮念出一串尖锐古怪的咒语，听起来像是鲸的语言。

他刚刚念完，就发现窗外的风变成了潮汐。房子一栋接一栋沉入大海，色彩绚丽的贝壳和海星缓缓爬上电线杆，闪闪发光的粉红色水母瞬间飘满枝桠。海浪拍打着窗户，明明关得严丝合缝，海水却不知道从哪里涌进来，家具像积木似地逐个浮起来，衣服和零碎物什漂得满房间都是。饲养员下意识地屏住呼吸，但很快发现完全没有必要。他童心大发，像鱼一样在水里游起来。

这时，从远方地平线上发出一声巨响，好像海底火山喷发一样，掀起强大的海浪。他认出那是海洋馆的位置。接着，一大团蓝墨水颜色的物体浩浩荡荡地游过来，经过他窗前时，他才发现是鲨鱼、斑海豹、鳐鱼和海豚。

他对它们都很熟悉，能叫出每一只的名字。毕竟，每天打扫海洋馆的水池和鱼缸就是他的工作。但是，他很惊讶地发现了一个许久不见的身影。那是一只活着的时候很受欢迎的海豚，每天都要连续表演六个小时。一天傍晚，它沉入水底，再也没有浮上来。

后来的解剖发现，海豚的身体里结满肿瘤，皮肤上也爬满真菌。但海洋馆的人都知道，海豚不是病死的。它看了这个世界 一眼，然后沉入水底，拒绝呼吸，静静地结束了自己的生命。

饲养员差点流出眼泪，冲着海豚使劲挥手：“嗨——好久不见，你过得好吗？”

“很好。”海豚扭过头，露出一个熟悉的顽皮微笑，“很高兴终于能回到大海了。”

饲养员的手停留在半空中。这也是鲸的愿望吧，他想。朝圣什么的，不过是个借口而已，它不会再回来了。

和海洋馆的很多动物一样，鲸是一个孤儿。当父母在海上被猎杀后，它们就被卖到了海洋馆。尽管因为海豚的死，年幼的鲸逃过了被训练表演的命运，但每天都在那个狭小的水缸里被嘈杂的人群围观着，被敲打玻璃的尖锐噪音折磨着，鲸一定时时刻刻都在向往着大海吧。

“人类把自己关在城市里、关在格子间里、关在别人为他们设定的生活里。”有一次，饲养员在一本书里读到，“为什么，人光是把自己关起来还不够，还要把动物也关起来呢？仅仅为了那一点自私的好奇心吗？”

饲养员心想：游客也许只是好奇，但海洋馆领导却是把动物当成一棵棵摇钱树。

所以，当鲸告诉他想去大海朝圣时，他想都没想就一口答应。他要做的事很简单，在四月的 个星期四，对着月亮念出咒语。咒语是鲸教给他的，必须对着月亮念出才有效。这也是为什么鲸自己无法做到的原因，海洋馆一到夜晚就封闭起来，里面的动物从来没见过月亮。

“如果那天正好没有月亮呢？”

“那就必须等到下一年。”

答应鲸后，饲养员也曾犹豫过，甚至暗自期待那一天下起瓢泼大雨。是啊，如果动物们都走了，那他也就失业了，到时候他该怎么办呢？

在这个偌大的城市里，作为一个外来务工人员，饲养员一直是孤身一人。他曾试着交过两个女朋友，都因为他浑身鱼腥味和没有前途的职业，很快就分手了。

但饲养员不知道除了刷鱼池外，自己还能干些什么。而且，他喜欢刷鱼池，喜欢看动物们在碧蓝透澈的水中游弋的模样。我也算是在创造美好生活呢，他想。

如果连动物们都走了，自己就真的只剩孤零零一个人了，饲养员落寞地想。但鲸完全没有体察他的心情，自从饲养员答应它后，它就每天把“完美旅行”挂在嘴边。

“这可是我策划多年的完美旅行，一生只有一次机会。”当饲养员在用毛刷子清理鲸雪白的下颚时，鲸兴奋地拍打着尾巴说。

“是吗，你真是费了不少心思。”其实鲸昨天才刚满三岁，很难想象它已经“策划多年”。但饲养员是个温柔的人，不愿意故意戳穿别人话语里的漏洞。

“从五千万年前开始，鲸就会在每年四月去北极朝圣。”鲸做出神往的样子说，“四月正是北极的夏天，和那种‘能把眼睛冻僵’的冬天可不一样。天空特别蓝特别低，低得像要被吸到大海里去似的。”

饲养员感觉自己有点跟不上鲸的思路。作为一只从小就生活在海洋馆里的鲸，它是怎么知道这么多的呢？饲养员只能理解为，这是流淌在鲸血液里的记忆。

“我要先向北游，一直游到俄罗斯，那里有温暖的鄂毕河和开满鲜花的苔原。然后，越过圣彼得堡和静静的顿河，在波罗的海和梅拉伦湖的上空俯瞰斯德哥尔摩，据说那里有七十座美丽的桥梁把十四座岛屿和一个半岛连在一起。然后，飞快地游过奥斯陆，一直游到斯堪的纳维亚山脉的针叶林。那片在北极圈里存在了几千万年的大森林，据说绿得能把眼球刺痛！我想在森林里多停留一会儿，因为这里已经离朝圣之地很近很近了，我需要平复一下激动的心情。等我准备好了，我就跃入北冰洋，和成千上万条白鲸一起，穿过一望无垠的纯净冰川和无人知晓的湍急峡谷，一直抵达布满粗粝的碧蓝浅滩，开始我的神圣仪式。”

“神圣仪式？”饲养员在不知不觉中被鲸的叙述诱惑住了。

“我要用身体一次次擦过浅滩底部，激起浪花和沙砾，它们将带走污垢和伤疤，让雪白的身躯在冰凉的海洋中重生。”

饲养员皱起眉头：“等等，你跑那么远，就为了去洗个澡？”

“是朝圣。”鲸严肃地纠正说。

“除去污垢什么的，不就是洗澡吗？”饲养员激动得脸都红了，“不就是我一直干的活儿吗？”

“那怎么能相提并论呢？就好像，呃……”鲸扭动一下庞大的身躯，望着天花板，努力寻找词汇，“你想要的是爱情，而不是……呃，调情。”

饲养员哭笑不得。但他不是个擅长辩论的人，于是只好干咳两声，转过身去整理清洁工具。

一大群五颜六色的热带鱼也从窗前游了过去，像被风扬起的樱花瓣，饲养员在心里跟它们一一说着“再见”。到了 的 ，鲸终于来了。

让饲养员惊讶的是，鲸的背上还坐着一个陌生女孩——不，看上去又不是那么陌生。女孩长长的头发飘散着，眼睛又明亮又湿润，像两颗清晨的露珠。

“你是……？”

女孩扬起嘴角，低下头做出画画的模样。

这下饲养员想起来了，是那个常到海洋馆来做动物写生的女孩。因为她总是低着头画画，饲养员只对那一头长发有印象。

“我不是早就跟你说，这是一次完美旅行吗？”鲸得意地说，“没有爱情，怎么能叫完美呢？”

饲养员和女孩的脸刷地红了。

“我、我也要去吗？”饲养员结结巴巴地说，“我没准备……”

但他的手已经推开窗户，在纯银色的月光下，朝着大海游过去。